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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兩群年輕人。一群是與我一樣的大學(xué)生，他們生活在象牙塔，與圖書館、湖光山色相伴。另一群工作在鋼鐵機器，巨大貨柜，有無數(shù)繁雜精密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的廠區(qū)里。這群 人總是把他們的上級叫做“老板”，互相之間哪怕不熟也要大聲用粗口喚作“屌毛”。 在富士康潛伏28天后，我走了出來。我一直試圖把這兩幅圖景聯(lián)系起來。可是很難。只是這兩個地方生活著的人們確乎有著相同的年紀(jì)，相同的青春夢。 我的潛伏，起因于南方周末對富士康“六連跳”系列自殺原因的調(diào)查。編輯部很快發(fā)現(xiàn)，南方周末的記者們均因年齡較大無法進入只要20歲上下年輕人的富士康工廠。相較而言，不到23歲的我，很輕松就被招入了富士康。 28天的打工潛伏，使我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并非因為明白了他們究竟為何而死，而是知悉了他們?nèi)绾位钪?br /> 
這些富士康員工每天坐著穿梭巴士上下班，往來于固定的車間和宿舍，卻不清楚未來的方向。
這些拿著低工資，永遠發(fā)不了財?shù)墓と藷嶂杂谫I彩票、買馬，以此寄托希望。 【一】 他們活得最闊綽的一天是每月的10號，發(fā)工資的日子。這一天，自動提款機與特色餐廳里都會排起長隊，以至于提款機也會時常被提空。工資由當(dāng)?shù)刈畹偷仔?00元加上每月不定的加班費組成。 每個員工都會簽一份“自愿加班切結(jié)書”，隨后你的加班時間便不再受法律規(guī)定的每月上限36小時的約束。但這并不是什么“壞事”，相反，在許多打工仔看來，加班多的廠才是“好廠”，因為“不加班，根本掙不到錢”。對急欲賺錢的打工者們，加班更像是“會呼吸的痛”：如果不加，沒有錢的日子讓他們“窒息”；如果加班，日夜勞累的工作只會讓身體加倍“疼痛”，迅速老去。更多時候他們堅定地選擇后者，甚至這種選擇的權(quán)利，也不是輕易可以獲得的。只有老大“信任”，關(guān)系好，或是身處關(guān)鍵崗位，才常加得到班。 所以，“五一”假期對一些人來說成了憂慮，因為花錢不掙錢的日子“很難熬”。這一天，打工仔們顧不上是什么節(jié)，更重要的是加班費；實在不行，睡個懶覺更實在。 新開的手機店門口，銷售員洋氣地向圍觀的員工們展示著iPhone，所有人都緊緊盯著他每一個“酷炫”的操作，像看著什么新奇。可事實上，富士 康生產(chǎn)著包括iPhone、iPad在內(nèi)的幾乎所有知名品牌數(shù)碼產(chǎn)品的配件，那“新奇”的機器每個部件都來自這些工人們之手，只是他們從未想過擁有最終的成品。現(xiàn)在，這些成品就以略高于他們一個月工資的“驚爆價2198元”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一筆昂貴的購置，所以他們只討論著怎樣花幾百元去買山寨手機。 在與他們聊天的很多時候，我無言以對，我覺得自己幸福得太過分。他們居然羨慕那些受工傷可以休假的人，一面聊著笑話一面說自己的工作崗位如何有毒。他們討論自己的同事們跳樓自殺時，往往有著出人意料的淡定或者不屑，甚至語出戲謔，似乎每個人都是局外人。 我愿意把他們看成一群樂觀與堅忍的人，也希望他們真的是與此無關(guān)。不過這愿望怎樣想來，都免不了是一種心酸。我甚至想象自己有改變這一切的力量，可是就像王克柱在上夜班的時候說“真希望有人可以踹他一腳來交換5分鐘的休息時間”一樣，很天真，更沒可能。 【二】 你要問打工仔們的夢想是什么，答案如出一轍，做生意，賺錢、發(fā)財，其它一切在這之后都會到來。在工廠的倉庫里，他們幽默地把拉貨的油壓車稱作 “寶馬”。他們倒是想擁有真正的寶馬，或者至少是“寶馬”式的財富。 他們時而幻想，又不斷地親自撕裂自己的幻想，像一個痛苦的畫者，無奈地不斷撕毀自己難以成形的手稿，“這樣干下去，一輩子也別想”。他們生產(chǎn)著世界上最頂尖的電子產(chǎn)品，卻以最慢的速度進行著自己的財富積累。辦公系統(tǒng)的公用賬戶密碼被設(shè)成以“888”結(jié)尾，像很多生意人一樣，他們喜歡這個數(shù)字，甚至篤信這個諧音。但是他們中或許鮮有人知道，是自己的雙手保住了國家的“8”，而他們每天去加班，去買彩票，甚至去買馬，卻難以找到屬于自己的“8”。 工作最賣命的王克柱總抱怨工資太低，想去外面報名學(xué)點東西卻又“聽都聽不懂”，還是放棄了。他說知識太少，就只能干最初等的活，這是注定的。他 有時候說頭很痛，有時候又瞬間精神煥發(fā)。拉貨的時候他總向前飛跑，仿佛那兩板24箱貨物根本沒有多重。每天他都會爬上兩三米高的貨箱去盤點賬目，也會鉆到夾縫里去檢查標(biāo)識單。我問他為什么這么賣命，他并不回答，直到某一天上午我看到他停在柱子面前，突然喊出一聲：“救命！”他大約也不知道剛才自己說了什么，我卻聽到一群真實的靈魂。他們習(xí)慣了用最大努力去改變，直到努力演變?yōu)閽暝矝]有把握自己是否有那力量破開生活的大繭。 廠區(qū)里一幢幢廠房整齊敦實地豎立，除開頂上用英文字母和數(shù)字組合起來的序號，便幾乎再沒什么特質(zhì)。廠房里的機器，倉庫里的貨箱，乃至流水線上著 齊整工衣的工人們，也都是如此。有一天早晨，我在上班的路上看見廠房的窗戶里探出兩張臉，一動不動，一直望著路上的人流。太遠，看不到表情，也聽不見聲音，那窗里僅是兩個黑點。可站在他們的位置，這路上無疑也是一大群移動的黑點，無比巨大的白色廠房背景下，他們渺小而一致。 【三】 這個工廠的工人們用雙手支配著世界上最尖端的電子產(chǎn)品的組裝生產(chǎn)，不斷刷新著令人激動的貿(mào)易紀(jì)錄，連續(xù)7年內(nèi)地出口額排名第一。但是似乎在他們操縱機器的同時，機器也操縱了他們：零部件在流水線上的一個個環(huán)節(jié)中流過，加工成型；他們單一而純粹的青春，也在機器的特有節(jié)奏中消磨。 凌晨四點，我上完廁所側(cè)耳貼在車間走廊的墻壁上，聽到機器的隆隆聲從四面?zhèn)鱽恚l率穩(wěn)定不息，那是這個工廠的心跳。工人們每天就在這種固有頻率的支配下工作、走路、吃飯，我此刻明白了為什么我在沒有人催促的情況下會在工廠的路上走得那么快，會在食堂里吃得那么急，雖然并不舒服。你就像每個零部件 一樣，進入了這條流水線，順從于那節(jié)奏，隸屬于那凌晨四點的心跳，無法逃逸。 當(dāng)深圳，這個曾經(jīng)的邊陲小鎮(zhèn)一躍而成為珠三角東岸最繁華的都市之一，在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背后，我遇到的卻是一群迷惘焦慮的年輕人。《時代》雜 志在2009年把中國工人作為了年度封面人物，這本雜志說，中國工人以“堅毅的目光，照亮了人類的未來”，然而所謂“堅毅”，卻是忍耐機器異化、資本侵蝕 所必需的品質(zhì)。這樣的“堅毅”，還是他們可承受之重嗎？當(dāng)電腦、手機、汽車，每一樣商品都成了資本的產(chǎn)物，汗水、青春，乃至生命，每一樣代價也被資本消耗 殆盡。 這個容納四十多萬人的巨型工廠并非是人們想象中的“血汗工廠”。它提供食宿，規(guī)模達到一個中等城鎮(zhèn)，流水作業(yè)，井井有條。與同類相較之下，這里 的設(shè)備齊全而優(yōu)越，待遇標(biāo)準(zhǔn)而規(guī)范。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蜂擁而至，只為找一個自己的位置，找一個也許他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 這實非一個工廠的內(nèi)幕，這是一代工人的命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