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有一段時間因為工作經(jīng)常在東西海岸間飛。在西海岸星期五下午五點開完會再飛回東海岸常常已是星期六凌晨了。有一次因為大雷陣雨,飛機臨時在明尼阿波利斯降下來,再起飛時已是午夜,居然是走到外面從停機坪爬舷梯。長長的一隊疲憊的乘客,人手一部laptop準備在飛機上繼續(xù)工作。素不相識,黑暗里隊中一人說‘我們是不是太辛苦了? 一位女士應道,歐洲人星期五都不上班吶。一時無語。我插嘴調(diào)侃到 誰讓我們效率低 眾人哄笑。飛機繼續(xù)向東飛,到威斯康辛上空就遇到了那個迫降我們的大雷雨云團。那夜月明,飛機在三萬尺天空繞著云飛。那云月色下壁立萬仞,上面不見頂,下面遠遠延伸下去,其中無數(shù)巨大幽冥洞穴,翻騰涌動,虛實變幻,萬萬千千的閃電明滅其中,地獄般驚心動魄的景色,綿延不知幾百千里。遙遠的云下面一個個中西部小鎮(zhèn)的桔色燈光,渾不知高天上的風起云涌,依舊自顧自的寧靜安詳。忽然想起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回去看看了。 薩特說人的出生是身不由己的被拋入這個世界,很悲劇的事情。我們漂泊到異國,自以為是經(jīng)過了自我選擇和設計,待到身臨其境,方知道這個拋入的荒誕并不稍讓于再一次出生。當年來到那個中西部城市的航班一樣是在一個雨夜,飛機兩翼在暴雨閃電中劃出長長的弧光。踉踉蹌蹌的著陸后。機場大廳一個人沒有,窗外黑乎乎的,不知是早上還是晚上。好容易一個搬運工走過,問了時間,他說六點,我又問’six AM or six PM?’ 大概我的英語講的比較接近機器人,那老兄滿臉驚恐的看了我一眼,掉頭就跑,邊跑邊說,It’s morning,Sir.心里一直奇怪,直到后來看一部美國老電影,幾個怪發(fā)異服的紐約客開著鮮艷的古董車去鄉(xiāng)下玩兒迷路了,問幾個鄉(xiāng)下孩子,‘我們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受驚的孩子說’先生,這,這,這里是地球‘。 與我進入這個新世界時的猙獰面目旗鼓相當?shù)氖俏磥淼拿绹枢l(xiāng)的市容。汽車從機場開往市區(qū),遠遠望去雨霧中一片灰蒙蒙高樓,工業(yè)時代的繁榮是一去不返了,工業(yè)時代的塵垢依然伴著雨水從老舊的摩天樓上淌下來。街上遍布垃圾和無所事事的人們,我對第二次出生的失望頓時遠過多少年前的第一次。 然而正如所有的童年都是幸福的,新的生活居然出人意料的美好,非常有意思的課程,花不完的獎學金,無憂無慮的讀書,許多書是讀過的,也自以為有心得,和異文異種的同學們一交流,才知道一本書竟有無數(shù)種讀法,那些就著紅酒的討論課,往往從下午直到午夜。課余去一個非盈利的設計中心幫忙,很快和主任Mark成了好朋友。通過設計工作又認識了一些朋友,為他們設計辦公室和合伙投資的出租住宅,工作越來越多,我和Mark合開了一個自己的設計事務所,租了一個兩層的小辦公室,雇了本科高年級一些同學來畫圖。望著窗外Downtown的高樓,一片燦爛光明。后墻根隨地大小便的無業(yè)游民,鄰街的海洛因販子,都忽略不計了。 經(jīng)常背著相機,一個一個街區(qū)記錄那些荒廢的工廠和住宅,規(guī)劃著未來的復興。長滿荒草的街道上偶爾遇到的行人會說你們?nèi)毡救粟s快把這些破爛兒買走吧。和Mark一起組織當?shù)厣鐓^(qū)居民參與規(guī)劃,向政府要錢。一次去一個小鎮(zhèn)社區(qū)中心,幾個老年人不讓我給建筑照相,說我們這里不歡迎日本人,走開。我向這些二戰(zhàn)的老兵們解釋我是中國人,他們互相看看說,是盟軍,那就照吧。政府的社區(qū)發(fā)展的錢批下來了,便組織大家開會討論我們的方案,幾百人的大會,那些一輩子做工的老人,穿上早就不合身的正服,踴躍發(fā)言。‘Peter Smith,陸軍退役上士,軍號A138923451。。。’ 深夜走過城里渺無人跡的十九世紀的大橋,望著那石拱上1870的字樣,兩個遙遠的世界奇怪的融合起來,心想以前怎么不知道同治年間這里修了這么大個橋? 第二年我們更發(fā)達了,贏了一個消防站的設計競賽,那時海灣戰(zhàn)爭前后,老布什治下的國家經(jīng)濟十分不好,大家都紅了眼,落選的幾家事務所不知怎么打聽出我和Mark都沒有建筑師執(zhí)照,便一狀告到了建筑師協(xié)會。星期一早上上完課一到我們的辦公室,見兩個人在那里翻箱倒柜,問他什么人,正要發(fā)作,Mark苦笑上前止住我說,呵呵,見識一下我們美國的建筑警察。好在我們有先見之明,成立之初請了幾位老教授掛名一個顧問委員會,事情由他們出面擺平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教授幫我們,教授的女兒就到我們這兒暑期打工。十九歲的Anna 是我們系里一位英國教授的小女兒,在讀Fashion Design本科一年紀,什么也不會做,心性高傲又天真。有時中午一起去附近Downtown吃飯,她去做頭發(fā),挑剔的很,小鼻子翹到天上。可是做頭發(fā)的阿姨們聽的她一口倫敦腔,都喜歡的不得了,拿她當戴安娜待。還一個勁的嘮叨說什么從1842年狄更斯以后,老家就一直就沒人來過俺們這鬼地方。Anna 一天到晚傻呼呼的,一夜睡覺被蚊子咬了一身包,我給她一些花露水之類的藥。過了兩天想起來跟我說那藥水真靈。一旁本科五年紀的壞小子Richard狗嘴吐不出象牙,說中國東西都騙人的。Anna一向最看不上Rich,急了一把扯下半截裙子說看我屁股上的包是不是小了?驚得我和Mark一起背過頭去叫道,No! Anna, no! Rich 等幾個壞小子高興的上竄下跳,齊唱道Just Do It。 Rich是個很精神的家伙,6尺多高,但是在那里算是苗條的,長睫毛的大眼睛像Elvis 一樣含情脈脈可嘴角永遠透著一絲壞笑。一次我給施工公司打電話抱怨,說’I don’t care what you said,…’打完電話,Rich悄悄走過來對我說,你講的英語不對啊,我們這兒都說I don’t give a shit ….哈哈哈。以后他就自命為我的俚語老師了。Rich經(jīng)常抱怨他現(xiàn)在的女友不讓他碰,懷念上高中時曾和200多個女孩上過床,我說你家那個小鎮(zhèn)才六千人口,你比中世紀的領主還黑啊。人一輩子能干多少次是有定數(shù)的,你預支的早,今后的日子有的熬,說的他痛不欲生。終于有一天見到他的女朋友來接他,她是醫(yī)學院的,大Rich三歲,大方又成熟,與大家搭訕著。Rich在一旁躡著手腳收拾書包,雖然低著頭,尾巴卻搖到天上,嘴角的笑變成了不好意思的自嘲。看著門關上,這么個壞蛋被乖乖領走,大家都屏著氣,忍住笑,忽然門又推開,Rich探頭進來嚴肅道,誰都不許笑!一屋子人再按捺不住,笑的捶胸頓足。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很快我畢業(yè)了,設計中心被州政府削減經(jīng)費關了,我們的小事務所也沒有工程。我把一切東西裝到一輛卡車上,準備去東西海岸碰碰運氣。臨走時大家聚了聚,我信誓旦旦的說等我考下執(zhí)照,一定回來把咱們的事務所辦起來,Rich一輩子很少出這個州,憂郁的望著我說,紐約,加利福尼亞那就是外國,你也敢去啊。 別了,別了。在東海岸落了腳,從此竟再沒有回去把我們的事務所辦起來。四五年后一次去芝加哥路過回去看了看,辦公室居然還在。Mark高興的迎出來,緊緊抱了抱。他的執(zhí)照還沒有考下來,然而辦公室井井有條,還有兩個人在工作。主要的墻上掛著我當年給附近社區(qū)設計的雙人床大小的總圖模型,打開抽屜,Mark 拿出大疊的草圖,和我講哪個計劃在哪年曾被人提起,有了如何的進展。絕大多數(shù)草圖都是我當年畫的,早就忘記了,突然再見到,恍若隔世.幾百張圖攤開來,細細看去,除了工程,邊角上還有當時聊天兒的信手涂鴉,Anna畫的小鳥,Rich 畫的鬼臉,一位都靈來的女生畫的樹林,和我們研究生班上一位年輕德國建筑師認認真真畫的一顆五角星。沒有一個工程真正做起來了,它們象我的一群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東倒西歪,拉著Mark的手蹣跚前行。我望著Mark清澈見底,理想主義的眼睛,不知這些年他如何過來的,不知什么在支持著他,心中好不負疚。 早就不知道傷心了,傍晚從城里出來,覺得胸中什么東西憋著,開車無目的的沿著舊日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路狂奔,路兩邊沒人高的蒿草,夏夜里飛蟲乒乒乓乓打在車窗上,突然一個正發(fā)光的螢火蟲撞上來,金星一樣迸裂開來,每一滴汁液都是明亮的金點,漸漸變成藍色,然后消失于黑暗。生命的脆弱和光輝,多么偶然的事。 又是十幾年,今年夏天又發(fā)興致開車去芝加哥,然后不由的回到我的美國故鄉(xiāng)看看。我設計的那個辦公樓還在,到了門口卻沒有停下車,怕里面已經(jīng)換了人,怕里面的故人不記得我了,更怕里面還有人記惦著我。出了城撿小路走在山野中,三百 多哩,慢慢來到我喜歡的那個僻遠的州立公園。俯瞰山谷的大平臺依然寂靜,山谷中郁郁蔥蔥,森林直達天際。云彩的影子靜靜滑行,撫摩著樹梢。山風吹過,漫山參天大木婆娑搖曳。萬樹悉邃,一如天籟。 獨自云游, 我越過山崗和峽谷。 森林中閃爍的湖泊, 萬千水仙在起舞。 。。。。 這是當年在這里高詠過的 Wordsworth大叔的詩嗎?為什么我還記得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