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谷歌重回中國? 《財經》:百度最大的危險是什么? 李彥宏:如果我們不能提前感知市場將要發生的變化,我們就有可能落后。 《財經》:如果谷歌重新進入中國會怎樣? 李彥宏:其實它進來大家就會明白,今天的中國互聯網已經很不一樣了,即使當初它離開的時候我們也是70%多的市場份額。 《財經》:你認為公眾對百度、對你最大的誤解是什么? 李彥宏:我覺得大家對我和對百度的誤解可能跟谷歌非常有關系,第一大家覺得是百度趕出去了谷歌,其實這個就是你只要稍微理性思考一下就不是這樣,我們既沒有這樣的能力,當時發生的事情都是有據可查的,是谷歌自己宣布不愿意接受中國政府的監管,他退出了。 與此相關的就是外界對我的這種誤解是,我是一個政府關系的高手,我能夠把很多官員都搞定,其實這個也是很不對的,我是一個更喜歡琢磨產品和技術的人,并不是特別喜歡和人打交道、搞關系的人。 《財經》:現在人們提起谷歌會說這是一家引領潮流的科技公司,而提起百度會認為是在政府幫助下取得壟斷地位的一家公司,這多大程度上是事實,多大程度上是誤解? 李彥宏:基本上都是誤解。這個誤解你非要讓我說原因,我覺得是因為谷歌退出了中國,大家得不到的就覺得它更好,其實谷歌在中國運營了五年,這五年的市場份額在下降。我確實還是很在乎這個事情的,我覺得百度有今天的市場地位主要是我們自己的努力。 《財經》:什么時候百度會出現像谷歌AlphaGo這樣的產品? 李彥宏:我也通過熟人打聽過,如果百度也做一個下圍棋的機器人去跟AlphaGo比賽的話,他們會不會接受這個挑戰?獲得的答案是他們會接受。但即使得到這個答案之后,我們回來想了想,還是認為今天百度最主要的資源應該放到那些更加有市場前景的方向上,而不是去做一個下圍棋的機器人。所以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去做,并不是技術達不到。 《財經》:你認為百度和谷歌最大的區別是什么? 李彥宏:很多人都覺得百度和谷歌非常類似:都是做搜索起家,也非常重視技術,同時也都把人工智能當做公司最核心的戰略。但是不同之處在于,我們起步晚;能夠掙到的錢沒有谷歌那么多,更關鍵的是,我們是實用主義者,而不是理想主義者。 《財經》:這是否導致了百度在某些決策上的保守? 李彥宏:我最近對我過去這么多年的理念多多少少產生了一點點懷疑。我們也許不應該那么實用主義,也許應該加入一些理想主義的色彩,這樣大家才會更喜歡你。 《財經》:保守是你性格中的重要一面嗎? 李彥宏:有一次我到一個大學去演講,當時大學校長做開場白來介紹我,他說大學里的教授都是很保守的,不敢去到外面去闖,說你看李彥宏是一個企業家,他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弄潮兒,站在時代的最前列。 但其實我不是那個最喜歡冒險的人,我冒的險都是我經過分析、研究之后,我覺得這個險值得冒才去冒。所以你說我是不是一個保守的人?在企業家當中也許我是一個相對比較保守的人,但是企業家這個群體是一個非常喜歡冒險的群體。 《財經》:在早期,百度曾經有投資京東、美團的機會,但是最終你沒有同意。 李彥宏:我們確實錯過不少好的投資機會,我們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投進去。但是我覺得投資和真正的擁有還是兩個概念。 從來沒挽留過離職員工? 《財經》:百度在管理上遇到了怎樣的阻礙? 李彥宏:百度的這些特點,多樣化、包容、每個人都是精英。這樣一個群體其實是很難管的。 《財經》:如何改變? 李彥宏:不斷強調使命、文化、價值觀。 《財經》:你會覺得什么樣的下屬很棒? 李彥宏:能夠獨當一面,能夠把事情干成的那些人。當然首先是文化和價值觀要符合。 《財經》:你的前員工說,你從來沒有挽留過從百度離職的任何一個人。為什么? 李彥宏:這是不對的,我挽留過。我這個人可能不是那么感情用事,我心里面很真誠,但是表現出來大家覺得一句話說得不痛不癢的,以為我不是真心在挽留。 《財經》:當你想挽留一名員工,你會怎么說、怎么做? 李彥宏:我就說我不希望你走。但我確實也和一些離職的員工聊起這個事情,他說我覺得你其實不是特別想留我。其實精英都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干,也許很多人覺得他離開百度之后能夠干得更好吧,所以就離開了。 《財經》:百度今年4月做了一次架構調整,李明遠改向向海龍匯報。喬布斯說過一句話,如果一家公司讓主管銷售的去主管產品,這家公司就會非常危險。 李彥宏:我不覺得向海龍是主管銷售的。 《財經》:他從事了十幾年銷售工作。 李彥宏:這也是外界的一個誤解。他大學學的是計算機,李明遠反而學的不是計算機。向海龍確實管過銷售,但是他在這之后又管過產品,又管過技術,其實大搜索整個技術他已經管了好幾年了。 《財經》:為什么不讓移動部門獨立,讓他們有更大自主權去創新? 李彥宏:不管是移動搜索也好,還是PC搜索也好,都是我們的核心業務,核心業務相互之間的藕合度是非常緊密的,從業務的關聯性來說它們確實應該合在一起。而且公司規模畢竟越來越大,有很多新的機會我需要花更多時間。 《財經》:為什么以前主管公關的朱光去管金融,讓負責技術創新的張亞勤去負責公關? 李彥宏:我們很多高管都是非常有能力的,他管得好公關并不表明他管不好別的,其實讓他去管金融之前已經讓他做了一些嘗試,比如作為一個金融協調小組的組長去做了一段事件。我覺得做得很好,而且這也是他的興趣所在。 《財經》:你之前說百度經常會冒出來一個項目我從來沒有聽過,并且很多同事在同時做一樣的事情,這種情況是我不能容忍的。現在還有什么事是你絕對不能容忍的嗎? 李彥宏:其實這句話也不能說得那么絕對,我是鼓勵從下到上的創新的,很多東西你們在做而你不告訴我這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我不能容忍的是,同樣的東西,市場上已經有一個領先者了,我們有兩個團隊在做跟隨者,這是很糟糕的。如果你做的事情是別人從來沒做過的,你可以做。 《財經》:外賣不就是這么一個東西(跟隨者)嗎? 李彥宏:外賣我們是有不少創新的。我們是第一個做白領外賣市場的,我們自建物流團隊,這也是第一個。百度的騎士給用戶送餐和其他的餐館去送體驗是很不一樣的,而這是外賣很關鍵的幾點。當時市場上的這些競爭對手并沒有做好,所以我們才去做。 《財經》:但現在市場已經發生了變化,你說的這幾點創新,你的競爭對手現在也具備了。 李彥宏:還是要創新。 《財經》:會不會考慮放棄? 李彥宏:如果真的做不過,就不做,該做的決斷也要做。 《財經》:你滿意百度在O2O上的成績嗎? 李彥宏:不能說完全滿意,因為我們現在的市場地位還不是第一。但是滿意的地方就在于我們真正實現了連接人和服務,現在市場上有的服務都可以通過百度最后實現這樣的連接。 人工智能是百度的未來 《財經》:調查組要求百度整頓商業推廣業務,預計會給百度收入帶來多大影響? 李彥宏:還沒有統計出最新的數字,但是會有降低。 《財經》:收入下降的代價是什么? 李彥宏:代價無論如何都要承受,我們既然做出了這樣的承諾,是真心希望能把它貫徹執行。當然它也有一定的負面作用,比如很多中小企業可能確實買不起了,因為位置少了。 《財經》:股價是否會面臨較大壓力? 李彥宏:其實這是一個長期、短期的問題,如果一個投資者希望不停的進進出出,這樣的做法確實會讓他虧錢,如果是一個長期的投資者,我堅信這些措施會真正贏得用戶的心,用戶不斷回來百度搜索,他依靠百度獲取信息獲取服務,長期來講,賺到的錢反而是更多的。 《財經》:目前百度90%以上的收入來自搜索,未來五年內百度收入結構會不會發生變化? 李彥宏:搜索是全世界非常大的產業,而百度又處在一個非常領先的位置。這個錢某種意義上講掙的比較舒服。要想創造出新的、規模化的收入來源,這個過程會很痛苦。 未來的話,連接人和服務是可以從中抽傭的,比如在百度地圖上訂酒店,可以抽傭。金融也是,現在百度做教育的貸款,能夠放出去的貸款利率和資金成本相比,中間有盈利的空間。但這些都是剛剛起步,規模還非常小。 《財經》:百度金融今年才開始發力,不會太晚嗎? 李彥宏:我看早晚更多是看百度的優勢什么時候能用得上。目前互聯網金融的主流形式基本上是推廣平臺,而百度做金融更多是利用我們的大數據能力、人工智能的能力,改變現在金融的整個流程和做事方式。 《財經》:百度現在落后于騰訊和阿里,將來是否有反超的機會? 李彥宏:如果將來反超了阿里和騰訊,是因為他們的市值變成了現在1/10的話,其實我一點都不會高興。如果是因為我們的市值變成了現在的10倍,我會很高興。人工智能確實會帶來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在這方面百度目前確實也是非常領先的。如果這個機會我們能夠抓住,百度是可以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公司,變成一個比現在影響力大得多的公司。 《財經》:你認為這需要多長時間? 李彥宏:5-10年。 《財經》:你在今年百度聯盟峰會演講開始時說,你去年就很想講人工智能,但是沒有講。為什么? 李彥宏:當大勢沒有到來的時候,你提前講人家會聽到無感,等到它真正熱起來,恐怕也很少有人再回去翻說半年前誰講了什么。 《財經》:人工智能是百度現階段最重要的戰略重點嗎? 李彥宏:是的。 《財經》:百度在這個方向上是否出現過搖擺? 李彥宏:幾乎沒有。五六年前我們開始做的時候,是立刻就見到效果了。比如說搜索引擎變成了用機器學習來排序,立刻排序更加準確、相關。所以我們是馬上就能夠嘗到甜頭的。不是像很多人想象說,我做一個下圍棋的機器人,我也不知道五年、十年以后,會不會掙到錢,不是這個路子。 《財經》:百度人工智能達到了怎樣的水平? 李彥宏:人工智能無論做的多牛,必須要得到市場認可的才叫真正的牛。百度人工智能其實幾乎已經滲透到百度所有的產品線當中,比如說手機百度的語音搜索、鳳巢的推廣系統。早年百度大搜索用的基本上是詞頻統計、超鏈分析的專利。但是,近五年左右,百度的搜索自然結構功能的排序基本上都變成了機器學習。 包括無人車,我們現在無人車是可以在比較復雜的路況上沒有任何人工干預行駛。另外就是要看有多少人工智能領域的大牛在為百度工作,我認為他們的工作到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之后才會被市場所認可。但是,這些人本身在學術界的地位,在工業界的搶手的程度都已經是在全球領先的。 《財經》:百度稱無人車五年內可商用,而美國預測無人車商用至少需要十年,而中國的路況還比美國更復雜,百度為什么有底氣這么說? 李彥宏:我們在無人車上的判斷確實比很多公司要樂觀。一方面百度在這方面投入非常大,另一方面中國有中國的優勢,中國有一個先試先行的政府,政府可以在基礎設施方面做很多其他國家還沒有來得及做,或者沒有能力做的事情。 《財經》:百度做無人車之前,你和政府是否提前有過溝通? 李彥宏:是的。去年12月份,烏鎮互聯網大會我有機會給習主席講解了無人車,講了十幾分鐘。我在快要講完的時候,當時工信部的部長苗圩就插話,他跟習大大講,其實我們政府可以做很多東西,我們在基礎設施上如果做了這個,做了那個,他們做起來就會容易得多。所以我覺得政府在這方面其實已經想了不少了。 《財經》:政府認為這是中國趕超美國的契機之一。 李彥宏:對。 《財經》:除了無人車之外,百度還會做什么? 李彥宏:我還是比較堅持,我們不應該進入硬件的領域,而是應該是做背后軟件的支持,不管是自主研發也好,還是通過收購,我們都希望是能夠把這些最頂層、最核心的技術做到最領先,為其他公司提供底層的技術。如果這些東西能夠輸出到其他公司的話,帶來的社會影響力會比我們簡單收購一兩個產品要大。 十年間自己最主要的變化是什么? 《財經》:在你現在這個階段,如何保持你思想的活力和開放性? 李彥宏:其實我很害怕,時間長了以后會麻木、習慣于和周圍特別熟的人進行溝通。所以一方面我覺得我們要不斷招這些年輕人,培養這些年輕人,讓他們去做決策。 另外一方面,我很喜歡和這些新的創業者去聊天。新一代的企業家,他和我們這一代人很多時候想法不一樣。我們起來時中國國力正在逐漸變得強盛,我們很多時候還是習慣于尊崇美國和發達國家制訂的規則。今天的創業者已經不著急上市,有些人說我為什么要賺錢呢?只要能打平就行了,我可以活得很好。他們的思想完全是不一樣的。這個企業做得成功不成功,這個企業家偉大還是平庸,已經不容易衡量了。現在已經是這樣一個階段。 《財經》:在你眼里,現在用戶喜歡什么樣的產品,他們的需求是什么? 李彥宏:現在新火起來的這些視頻直播,以及大家比較期待的這種AR/VR。 《財經》:你的直播賬戶里有充值嗎? 李彥宏:我是下載了一些直播的APP,但我自己沒有去花錢,只是簡單感受了一下。看的時候我在思考,這些玩法到底對現在我們現在看到的內容生態會發生什么樣的影響?服務的生態會發生什么樣的影響?甚至對將來金融的生態會發生什么樣的影響? 《財經》:當百度決定要不要開展一項新業務,你們考慮的是什么? 李彥宏:最終我們還是要從技術的角度來看這些東西到底會有多長久?會對我們產生什么樣的影響?百度在這里頭能夠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我們就是要不斷的研究,找到這里適合百度的角色。 《財經》:對于直播領域,你的結論是? 李彥宏:我是從內容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情的。互聯網的內容最早是文字,之后是圖片,今天視頻也變成了主流的內容形式。而視頻新的狀態可能就是直播,再往下走比如說VR,而VR本質上很可能也僅是一種新的內容形式。雖然現在未來三年可能主要是硬件在不斷革新,三年后也許會沉淀出若干個、或者一個主流的VR硬件形式。當有了一個穩定的硬件形式時,大量的內容就會進去。但是到了AR的階段,僅僅是內容,還是它本身會變成一個平臺?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財經》:你現在思考最多的事情是什么? 李彥宏:我思考最多的是百度,就是百度各種各樣的未來。 《財經》:你認為這些年自己最大的進步是什么? 李彥宏:我真的是十年前從來沒有覺得我能夠管理這么大一家公司,我也沒有想到互聯網能夠這么快地在中國產生如此大的影響力。 《財經》:和十年前相比,你最主要的變化是什么? 李彥宏:很多事情不能親歷親為。百度老員工那時候確實和我有很多的接觸機會,對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們可以告訴我很多感性的認識。但是今天4萬員工可能有3.9萬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們雖然是百度的員工,但也許他們對于我的認識更多是在媒體上看到的那些描述。 《財經》:你到了現在這個年紀、這個位置,還有什么東西是你一直在堅持的? 李彥宏:我這個人在做事的方式上其實長期是沒有什么變化的。最大的不同可能是——過去百度規模小,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現在更多要研究怎樣讓別人來做。事實上,正是因為不能再親歷親為,所以管理更要做好。這樣這個公司才能夠按照我想象的路徑發展下去。 《財經》:在價值觀上,你自己有沒有發生過一些動蕩? 李彥宏:從來沒有。這一直是我個人做人的原則。 《財經》:有人認為現在百度的問題歸根到底就是李彥宏個人的問題。 李彥宏:我是創始人、CEO,百度任何的好和不好,肯定歸功和歸罪都應該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