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華為其實一直很開放。華為25年的創業史，就是一部對外開放史、全面西化史。華為收入（2012年銷售收入為2202億人民幣）大中約70%來自海外，世界上三分之一的使用它的設備構筑的網絡。但是外界印象中，這家全球通信設備巨頭像一個封閉帝國，充滿了誤讀和偏見。《時代周刊》最新一篇報道：《華為讓華盛頓感到恐慌》。 終于，關于上市問題、接班人問題、與媒體關系問題，華為這三件外界多年不解之謎，69歲的華為創始人、中國最低調但很受尊重的企業家任正非，在201年4月28日給出了明確答案。 任正非這篇內部講話—了解華為或者民營企業的人知道，領導人的想法有時候通過非正式渠道傳遞出來，以保持某種掌控力和神秘感。任正非一思考，企業家都會受震動。《華為的紅旗能打多久》、《華為的冬天》、《要讓聽得見炮聲的人來決策》、《一江春水向東流》等管理名篇廣泛流傳—主要涉及三個話題： 1、華為是否會上市？不會。華為未來5-10年內不會上市。 2、子女會接班嗎？不會。在華為，任正非有四個跟他有血緣關系的人（兒子、女兒、弟弟、妹妹），他們永遠不會進入接班人序列。據說任正非有句原話：“我已經把自己全部奉獻給華為了，我怎么可能還讓家人也……” 3、為什么從來不接受媒體采訪？將會。以前的以文會友也算書面采訪，兩三個月后，任正非將有可能接受幾家國外媒體的采訪…… 一家中國最全球化的公司就此揭開自己身上長久以來神秘的面紗了，看似突然，卻勢所必至。你可以理解為這是華為為形勢所迫，它在美國市場屢受阻礙，2012年還接受美國眾議院的調查及聽證，今年美國網絡受黑客攻擊它似乎也難逃干系，它被貼上了“紅色中國”的標簽，成了中國形象被妖魔化的受害者……今年4月23日華為在深圳開全球分析師大會，華為副總裁徐直軍說其運營商業務“未來在發達市場的增加點不包括美國”，被解讀為華為放棄美國市場。種種遭遇，用任正非在內部的話說，“丟掉幻想，開始戰斗”，無論是正面競爭還是以退為進，澄清懷疑和猜忌，以真正做到華為希望的“開放、透明、互信”。 似乎嫌還不夠轟動，對于華為在美國受阻的問題，彭博《商業周刊/中文版》提了一個玩笑式的建議華為可以聘請宿敵思科（Cisco）董事長兼CEO錢伯斯（John Chambers）當華為美國公司CEO，就能搞定美國方面了。華為顧問、任正非的多年好友、《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華為》一書作者之一田濤說，這不是異想天開，“如果通過《商業周刊》的管道，這件事能辦到，任正非應該會非常高興的。兩個強大的對手，兩人都是有很強烈個性、值得尊敬的對手，他們能走在一起可能是這各行業之幸，是華為之幸，也是思科之幸。”“但是，我不認為它會很快發生。”田濤說，“商業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大家在競爭的過程中慢慢會找到合作點。或者兩家合并都有可能，我認為這些在任正非的思考范圍之內。” 華為的成長史，就是一部危機重重、邊走邊唱的歷史。2011年六七月份，在美國發起對華為調查前不久，任正非在一次私下交流時說，“華為20多年以來一天都沒消停過，時時刻刻都在一個危機接一個危機的沖擊中走到今天，很快又會遇到沖擊。” 從通信行業尸橫遍野活下來，任正非一直很有危機感，是中國企業家里最典型的“焦慮癥患者”。“過去20多年這個行業有多少偉大企業、巨無霸企業瞬間垮臺的故事，朗訊、摩托摩拉、諾基亞、北電網絡……對華為來說，我天天講危機不是危言聳聽，的的確確是充滿危機，不知道哪一天就會倒下去。” 2012年12月，華為在深圳開國際咨詢委員會，有人請任正非展望一下未來的華為，他脫口而出，二十年以后的華為兩個字：“墳墓”。 《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華為》2012年底出版，是一本奇特的企業傳記書，看似標題檔吸引眼球，卻讓人系統了解“任正非的企業管理哲學與華為的興衰邏輯”。這么多年市面上有很多本關于華為的書，《華為真相》、《思科與華為之爭》、《華為的世界》等，但這本算是華為官方授權，很多內容來自作者對華為的多年深入觀察和跟任正非的第一手交流。 里面有很多關于任正非的段子，比如他坐飛機差點出事、他得過抑郁癥、他對歷史的興趣、他的孤獨、他在硅谷感受創新的動力、他從羅馬街頭停擺的鐘表看出帝國的興衰、他說“林志玲很美，華為為什么不可以很美呢？”華為調整戰略美國由韜光養晦轉向正面競爭…… 華為顧問田濤說，華為的DNA很難復制，但企業界最應該學習的正是任正非和華為不斷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意識和能力。華為向死而生，華為深圳研發基地幾年前是一片亂墳崗，華為在南京的軟件園旁邊就是南京烈士陵園……任正非并不諱言“死亡”話題。他說“生命總是要終結的，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延長華為的壽命，不要死得那么快，更不要死得那么慘”。 而他自己，今年69歲，快接近事業生命的極限了。任正非對華為為此前運行了六年的“最高權力機構”EMT（經營管理團隊，2011年被懂事會取代）成員的要求是：健康工作20年。田濤說“一個任正非長期做領袖的華為，如果丟失核心基因，華為照樣會完蛋；如果華為始終堅持核心價值觀，以客戶為中心，以奮斗者為本、長期堅持艱苦奮斗，即使任正非不再掌舵了，這個由任正非和15萬華為人所共同創造的組織的生命卻可能再活100年，甚至更長。” 但任正非并不覺得自己老了。有一個未經確認的段子：他本來前兩年計劃要退休了，接班人傳言人選里有他的兒子任平和EMT其他高管，但有一次，一個71歲的外國人在他面前一口氣做了70個俯臥撐，任正非很受刺激，回來后再也不說退休的事了。 一位不愿透露名字的華為前高管說，這個外國老頭是軍人出身的英國企業家馬世民（Simon Murray），比任正非大四歲。他是個冒險家，59歲跑撒哈拉沙漠馬拉松大賽，64歲徒步南極，也是個商業奇人，曾任和記黃埔董事總經理，是李嘉誠的愛將，后來擔任世銘投資集團（Simon Murray Group）主席、礦業巨頭亞洲嘉能可國際公司（Glencore International AG）主席。 任正非對他非常推崇，專門給《馬世民的戰地日記》一書寫序。2012年9月7日及馬世民在倫敦請任正非吃飯，著高1000多英尺的The Shard大廈說，三天前，他用繩索從那個樓上爬下來。任正非感慨馬世民“是一位72歲的年輕人。我不知道他在全世界有多少產業，怎么飛的，如何分配時間的，值得我學習的還多得很”。 做俯臥撐那年馬世民71歲，他挑戰的對手是31歲的中國鐵人三項亞軍地后者做了65個俯臥撐，他做了70個。這種不服老的活力感染了任正非。華為十年前遭遇歷史上最大兩次危機（華為與思科訴訟案、任正非得意弟子李一男走出創辦港灣網絡與華為競爭），他一度精神壓力巨大，累到半夜哭醒，“有些疲憊、崩潰、疾病纏身，還做過兩次癌癥手術”，得了嚴重的抑郁癥。 田濤很敬佩，“一個抑郁癥患者能夠自我挑戰，變成一個浪漫主義者。老任在景山公園看老太太唱歌跳舞，他對天體學也很有興趣，說科學就是無邊黑暗中的戰爭，地球是一個靠引力不斷運轉的石頭，看開、看透、看淡，從不崩潰。華為的主基調是理想主義，講危機論不是悲情，而是在九生一生的過程中不斷適應全球化商業規則，慢慢自己也成為這個行業的規則制定者之一。” 任正非有個形象的說法，華為感謝所有的競爭對手，華為15萬員工是15萬之羊，如果沒有一只只狼追趕，羊早就死掉了，有狼群環繞，才逼著15萬只羊緊緊擁抱在一起。如果沒有強大的凝聚力，沒有奮斗精神，沒有強烈的生存意識，沒有天敵，這個羊群（組織）就一個一個分裂了。 《商業周刊》：喔，原來華為是一個“喜洋洋”的故事？ 田濤：但華為要避免變成喜洋洋，如果沒有狼了，羊可能越吃越肥、就原地不動了。這本書還用了老任另外一個比喻，關于華為為什么不上市，他說：“豬養得太肥了，連哼哼聲都沒了。公司過早上市，就會有一批人變成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工作激情就會衰退，這對華為不是好事，對員工本人也不見得是好事，華為會因此增長緩慢，乃至于對于渙散。” 任正非是一個優點和缺點都很突出的人。他可能是中國不多的久聞其名聲但不見其尊容的企業家傳奇，也是在國際上有爭議但很有影響里的中國商界偶像。 但在任正非本人在媒體上正式亮相之前，最接近還原他真實面貌的人莫過于《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華為》的兩位作者、華為多年顧問田濤和吳春波了。田濤曾任中國移動12580業務獨立合作伙伴無限訊奇董事長，跟任正非是思想上的朋友；吳春波是中國人民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參與乞討過華為基本法》。 兩人對《商業周刊》講述了他們眼中的任正非的四種典型形象：實用的理想主義者、海納百川的思想者、從不結盟的孤獨者、熱愛生活的人。 一，任正非的最大特點是“理想主義為旗幟，實用主義為綱領，拿來主義為原則”。他最崇尚兩句話，一個是在商言商，一個是實事求是。當年吳敬璉在華為座談，文化委為什么成功？任正非說，實事求是。 你可以說任正非是最大的故事家或者是最大的忽悠家，一個民企只有靠理想的旗幟才能召喚員工。1994年他說華為“未來全球通信市場三分天下有其一”，現在華為離全球最大通信設備商還有5億美元的差距（華為2012年營收為353.6億美元，愛立信為358億美元）。 任正非實用到遠離政治，不管鮮花或污水，罔顧贊譽或誹謗，目標堅定，說華為的最低綱領和最高綱領都是“活下去”。這種赤裸裸的活命哲學可能讓對中國式跨國公司有更多歷史寄托的人失望了，任正非的管理精髓“開放、妥協、灰度”也透著一股中庸、犬儒的味道，但公司生存尤其是國際化需要超強的平衡。華為能夠有今天，實際上學到了美國最深層的東西：理想主義+實用主義+拿來主義。 二，華為的成功是任正非思想力的成功。如果華為沒有他開闊的視野、強大的思想力，很難管理15萬知識工作者，整個隊伍帶不起來。“任正非的個性可以用兩個字概括：悖論或者叫均衡。你看他一方面沒有朋友，一方面他又交流廣泛，可能是中國企業家里面與全球政界、商界、學界、科學家、藝術家乃至于寺院里的高僧交流最多、層次最高、最充分的。” 在田濤印象中，任正非像孫悟空（屬猴），思維風格活躍，非常跳躍性，這可能跟他書讀得很雜有關，還有他廣泛交流，“但同時他的堅守、冷靜、沉穩、為人善良甚至仁慈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公司很多高層都有深刻印象”。 任正非在很多文章里分享過自己的思想方法論：向西點軍校學習組織變革，向中國共產黨學習自我批判，從英國光榮革命和美國《憲法》吸取妥協精神，從黑洞理論和耗散結構感悟生命周期規律。他推薦影視作品《大漠英雄》、《大秦帝國》、《血色黃昏：李鴻章的洋務生涯》、《奮斗》、《溫州一家人》，他推薦書籍《致加西亞的信》、《藍血十杰》、《西點軍魂》、《胡耀邦平反冤假錯案》……華為員工獲獎，曾經的獎品是《讀者》合訂本。 任正非喜歡用“云概念”描述自己思想形成的過程：“云變成雨大概要半年以上”。某本書的觀點，不經意的火花，全球旅行的觀感……觸動他的“思想云點”，他與公司內外部交流，慢慢形成“思想云線”，然后系統討論之，形成“思想云團”，再在公司高層會議上非正式傳播，務虛、辯論、共識，最后就下雨了，發布文章或講話。據說任正非最近思考華為新一輪組織變革，激發內部活力。 三，很多企業家是孤獨的，但是任正非忍耐孤獨的能力令人驚奇。他不見媒體，不混圈子，經常自己出行。他有一次在華為國際咨詢會議上講：“我個人與任何政府官員沒有任何私交關系，與中國任何企業家沒有往來，除了聯想的柳傳志、萬科的王石有過兩次交往外；也沒有與任何媒體任何記者有交往。我的私人生活很痛苦，非常寂寞，找不到人一起玩。和基層員工離得更遠一些，為了公司能夠平衡，我得忍受這種寂寞，忍受這種孤獨……” 哪怕同在高科技行業，任正非也沒有見過馬云、馬化騰等人，據說他認為互聯網江湖太混亂，是非太多，對媒體上風光的人敬而遠之。 四，你要說任正非是苦行僧也不對，他也挺享受生活的。據說他是個美食家，喜歡嘗試新鮮東西，全世界考察過程中他對大自然、對建筑、對歷史古跡也充滿了濃厚興趣，看到優美的山水他很激動。他旅游時喜歡開快車…… 任正非身上有一些缺點，比如不容忍別人插話，即使跟官員在一起；有時會突然跟人發飆，不管熟悉不熟悉的，包括對公司高層。“老任單純的一面和復雜的一面是兩個極端，他的個性更像西方人，直言不諱，沒那么多彎彎繞繞。他把一個人劈頭蓋臉罵完了，一小時后就忘了，打電話給人家說別的事……”田濤說，“中國沒有喬布斯，美國沒有任正非。如果任正非生在美國，在正常的商業環境，也可能做一番大事。”(彭博商業周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