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經濟觀察報 作者:沈怡然 隨著登陸科創(chuàng)板,國家隊的加入,政策的支持,國際政經局勢的變幻不定,20歲的中芯國際將迎來新的階段。只是,特殊的時點、特殊的國際環(huán)境、卡脖子帶來的特殊挑戰(zhàn),也都讓更多的產業(yè)使命壓和砝碼在了它身上。 導讀 1、中芯國際登陸科創(chuàng)板,融資額度為200億元。這筆資金如果只用于14nm工藝建成后的量產工作,目前看是足夠的;但對于長遠發(fā)展而言,200億幾乎只是毛毛雨。 2、從技術角度看,中芯國際離臺積電約有5年,哪怕其能早一年量產7nm,中國手機產業(yè)就能早一年擺脫風險、帶來局勢反轉的可能。 3、盡管錯失了移動互聯網、高端芯片的黃金時期,盡管行業(yè)積弱已久,但九死一生的中芯國際依然是一家中國芯片的標桿企業(yè)。 曾明離開了中芯國際,在2020年快要到來的時候。 那時,中芯國際剛剛具備14nm的量產能力。他的前同事后來告訴他,項目收尾后,公司給每人發(fā)了一部采用14nm芯片的華為榮耀手機,背面鐫刻著“20”,代表中芯國際即將迎來20歲生日。 半年多后,似乎是作為中芯國際的另一個成人禮:它將于2020年7月7日在科創(chuàng)板首發(fā)。這使它成為中國半導體板塊實現“A+H”兩地上市的第一股。 中芯國際是中國大陸芯片先進制程的唯一開拓者,目前已量產14nm麒麟710A處理器;而未來,其可能是唯一能夠承接先進制程工藝需求的國內工廠。 當下,外界對中芯國際的關注已不同以往:無論是對于華為,還是對于國內亟待突破的芯片行業(yè),它都被寄予厚望;而在國家戰(zhàn)略上,其是到目前為止中國減少對境外芯片依賴為數不多的選擇。 得知自己參與的14nm芯片用在了華為手機上,曾明并沒有很激動,似乎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他是一名工程師,全程參與了中芯國際14nm項目——這是中國大陸目前能夠量產的芯片最高水平。 中芯國際14nm項目在2019年一季度完成建廠,二季度進入工藝量產階段。“二季度開始,工作壓力明顯增加,上六休一,平均每天在公司12.5個小時左右,休息或者半夜的時候經常會有電話,把一個人掰成兩個人用。”曾明介紹。 在中芯國際,員工最大的福利是租住低價公寓,但曾明更大的期待是漲薪。 曾明所參與的是14nm及以下制程項目,由梁孟松主導。 2017年,曾供職于臺積電和三星、“排名前十的行業(yè)頂尖人才”梁孟松,加盟中芯國際,與原CEO趙海軍共同作為聯合CEO。然后,用一年多時間,中芯國際攻克了14nm制程。 一位要求匿名的半導體行業(yè)二級市場投資總監(jiān)表示,14nm的量產速度比預期更快,“新的管理層形成后,公司面貌煥然一新”。 但相比于行業(yè)巨頭臺積電,中芯國際顯然離挑大梁還相差很遠:目前,中芯國際員工人數不足臺積電的1/3,營收不足臺積電的1/10,歸母凈利潤不足臺積電的1/100。 而從內部看,中芯國際20年的發(fā)展歷程也頗為坎坷,領導團隊數次更迭、技術人員流失、行業(yè)機會的錯失,都曾讓很多業(yè)內人士嘆息不已。 不過,上述投資總監(jiān)說,“很多公司在內憂外困下都出局了,能夠活下來的,都是九死一生。中芯國際這20年,風風雨雨,非常坎坷、非常不容易,只能說是吃盡了苦頭——有的是不得已、不可控因素,有的屬于自身決策因素。回頭看,中芯國際肯定是慢了,太慢了。” 隨著登陸科創(chuàng)板,國家隊的加入,政策的支持,國際政經局勢的變幻不定,20歲的中芯國際將迎來新的階段。只是,特殊的時點、特殊的國際環(huán)境、卡脖子帶來的特殊挑戰(zhàn),也都讓更多的產業(yè)使命壓和砝碼在了它身上。 這一次,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起點嗎? 此次中芯國際登陸科創(chuàng)板,融資額度為200億元。 國元證券電子首席分析師賀茂飛認為,200億元融資是根據投行給出的市值框架來制定的,這筆資金如果只用于14nm工藝建成后的量產工作,目前看是足夠的。 但對于長遠發(fā)展而言,200億幾乎只是毛毛雨。根據IBS統(tǒng)計,一條月產5萬片的14nm產線,采購設備就需要為155億美元。以之度量,中芯國際的200億元募資,僅僅只夠買幾臺高端設備。 上述二級市場的投資總監(jiān)判斷,本次200億元只是中芯國際龐大融資計劃的一部分,對于公司下一步10/7nm研發(fā),200億是遠遠不夠的。“資本對中芯國際的期待很高,它可以采用分階段融資、階段出產品的方式,將資金的需求拆分為若干里程碑,以此減少公司的壓力”。 一位負責TMT一級市場的投資人對記者表示,當前行情下,憑借中芯國際所具備的產業(yè)地位,加之政策驅動力,不會缺少資本。“目前市場的興奮度很高,像一條陡峭上行的斜線;而相比之下,半導體公司的發(fā)展是基于多年的研發(fā)積累、緩慢上行的,二級市場的瘋狂遠超這個行業(yè)增長速度。” Wind數據顯示,半導體板塊在2019年漲幅達128%,遠超同期上證指數。賀茂飛認為,這一波行情是從2019年5月華為事件后開始的,且延續(xù)至今,現在機構開始將資金投向資產較重的材料、設備端,而先前偏重投設計端。 二級市場的熱度,已經傳導至一級市場。該人士稱,圈內也不乏一些極端現象:在一級市場,很多機構投資人只看收入、凈利潤,一旦一家半導體公司達到上市條件,就會去追投。“只要有政策驅動,哪怕虧損也會有很多機構爭著投,尤其是一些對國家有關鍵意義的項目,機構甚至盡調都不做,直接進入”。 中芯國際財報顯示,公司每年用幾乎兩倍的凈利潤投入研發(fā),過去3年的研發(fā)費用率是:17%、19%、22%,已高于對手臺積電的8%、8%、9%。 與此同時,近三年來,中芯國際獲得的政府背景的基金的支持也不斷增加。 今年6月,上交所發(fā)布信息稱,上交所與中證指數有限公司決定自2020年7月22日起修訂上證綜合指數的編制方案。其中,科創(chuàng)板上市證券將依據修訂后的編制方案計入上證綜合指數。 而作為科創(chuàng)板備受關注的科技第一股,中芯國際被納入指數幾乎順理成章。 這條信息也被市場猜測為中芯國際即將獲得更大支持的信號,將為其后續(xù)得到更多大基金的支持鋪平了道路。 不過,上述一級市場投資人也表示,投資機構的高期待,以及過于龐大的融資規(guī)模,也會給中芯國際造成業(yè)績壓力,公司的產能必須用在一些盈利性強的業(yè)務上,當訂單需求量很大時,可能會壓縮一些研發(fā)項目的空間,拖慢研發(fā)進度。而中芯國際是個研發(fā)密集型的市場化企業(yè)主體,它的技術攻關、人才培養(yǎng),即使沒有走彎路,也需要時間。 4000-5000億元,是前述二級市場投資總監(jiān)給中芯國際出的估值。 另一位長期追蹤半導體的券商分析師,給出的保守估值是5000億。他說,“從公司來看,推動估值的首要因素是7nm先進工藝的量產,因為該技術意味著公司技術能力達到全球第二,足以支撐國產手機。” 在芯片行業(yè),14nm和7nm,是公認的兩道坎。前者可應用于工業(yè)端,也就是B端,但也可應用于手機等C端產品;后者對應的則是對芯片要求更高的C端。對于芯片廠商和下游廠商而言,C端都是必爭之地,有“現金奶牛”之說。華為之痛,也正源于此。 所以,有業(yè)內人士認為,發(fā)展中芯國際,是中國減少芯片對外依賴為數不多的選擇。 在攻克14nm量產關后,業(yè)界對中芯國際的期待是,何時能夠攻克10nm/7nm制程。這是推高公司估值的關鍵因素。 芯片是個特殊行業(yè),資金和技術需求極為密集,技術迭代又非常快,技術和市場都高度封閉;而行業(yè)經驗又表明,要想實現技術的跨越式發(fā)展,幾乎不可能。這些都給行業(yè)追趕者帶來了巨大挑戰(zhàn)。 中芯國際聯席CEO梁孟松曾對外表示,中芯國際7nm工藝的發(fā)展路線與臺積電相差不大,雖然現在差距很大,但是現在也已經能夠量產14nm芯片了。 此前,臺積電和三星均宣布,今年就要開始5nm芯片的量產。 長期以來,中國一直致力于半導體國產化。從2000年代的科研立項,到2014年國家開始以產業(yè)基金的形式,撬動設備材料、制造到封測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但從2019年開始,外部壓力進一步上升。尤其是2020年5月,美國修訂出口管制新規(guī)--這意味著美國管制涉及到芯片的核心領域,中國必須放棄幻想,下定決心發(fā)展芯片產業(yè)鏈中最難的節(jié)點--芯片制造。 中芯國際已量產的14nm芯片,可應用于物聯網、安防設備、機頂盒等產品。第一手機界研究院院長孫燕飚解釋,這些應用對產品體積要求不高,14nm芯片是可以支撐的;但目前華為的高端旗艦機P40、Mate30均采用臺積電的7nm芯片。芯片不斷微縮,手機廠商就可以不斷縮小硬件體積,拓展功能。因此,每一代芯片的進度,不只是支撐更多應用和軟件性能,甚至決定下游企業(yè)手機產品更新換代的進度。 孫燕飚說,目前美國出口管制條例還未最終修訂,未來一段時間,7/5nm芯片供應有被中斷的可能,華為以及國產手機供應鏈面臨的形勢非常不樂觀。 華為原定于10月推出的mate40手機,能否按照計劃推出,業(yè)內目前對此已經有所疑慮。從技術角度看,中芯國際離臺積電約有5年,哪怕其能早一年量產7nm,中國手機產業(yè)就能早一年擺脫風險、帶來局勢反轉的可能。 在中國,中芯國際只占據不到20%的市場份額,與份額最大(56%)的臺積電相比,其在先進技術制程上落后了2-3代。這意味著,中芯國際短期內仍然無法有效支撐下游國產手機的需求。 中芯國際身處底層芯片的核心環(huán)節(jié)——制造。這是一個重資產、長回報周期、需要大量尖端人才的領域。就研發(fā)基因而言,中芯國際并不欠缺。 中芯國際創(chuàng)始人張汝京是美籍華人,赴美工作半生,直到退休前一年才返回祖國。2000年,他組織了400多名華僑回國創(chuàng)立中芯國際。這批人才很多都是年輕時出國學習,學成后入職國外半導體公司。 而當時,中國雖然實踐了一些半導體科研,但還未培養(yǎng)出成熟產業(yè)。外資身份、全新的模式、機制,在當時的中國半導體市場,中芯國際就像一個新物種。 中芯國際成立后,很快建成了中國內地第一座8英寸晶圓代工廠。這家千人規(guī)模的公司,從打樁建廠到產出第一片芯片只用了13個月。2009年,中芯國際量產65nm,臺積電處于45nm,兩者工藝進程相差一代。 但2009年,創(chuàng)始人張汝京卸任。2010年,公司數名合伙人以及核心管理團隊紛紛離職。 一位2000年追隨張汝京回國、入職中芯國際后負責監(jiān)控產品工藝、2009年離職返回美國的中芯國際前員工對記者表示,“我們回國后,工資也降低了,手中股票也沒有升值,但是度過了最輝煌的10年 。那是一個理想的時代,我們是站在自己土地上開拓半導體事業(yè)的第一批人”。 張汝京和絕大多數參與者都談到,這些人“有各式各樣的理想,有的人追求成就感,有的人出于愛國心,還有人說,如果這次做成功,將來一生都不會遺憾。” 張汝京離職之時,全球消費電子產業(yè)開始井噴式發(fā)展,對于高端芯片的需求也隨之爆發(fā)。 據稱,在張汝京卸任前,臺積電、美國公司、內地央企都紛紛提出要收購中芯國際。而當時,中芯國際的身份也極為獨特:一家由美籍華人創(chuàng)辦、股東分散且身份混雜、在內地設廠經營、為數不多的能挑戰(zhàn)臺積電的公司。 面對各方的收購訴求,張汝京拒絕了臺積電和美國公司,選擇了央企。自此,完成了身份轉變的中芯國際走上新軌道。 2011年,王寧國出任CEO,管理層又經歷更迭。 但此間,換帥的中芯國際經歷了復雜曖昧的內部紛爭,加上技術人員的不斷離職、外部支持不濟、技術封鎖、巨頭的競爭和打壓等,中芯國際的研發(fā)和量產幾乎停滯不前。 當中芯國際迎來第三任CEO邱慈云的時候,臺積電攻克了28nm制程。2017年CEO邱慈云卸任時,臺積電已經攻克了10nm制程。 也是在2017年,中芯國際在結束了多年內部紛爭和躑躅后,聘請原臺積電資深研發(fā)處長梁孟松主導14nm。而當年臺積電已經量產7nm,10nm工藝訂單以創(chuàng)記錄的方式激增。領先的代工技術讓臺積電抓住了移動設備、高性能計算、物聯網和汽車半導體的機遇。 前述二級市場投資總監(jiān)對經濟觀察報說,中芯國際第二個十年的發(fā)展速度,和外界預期相比太慢了。他此前曾做過一個樂觀預測,到2020年,中芯國際有可能真正追上國際腳步。 相比之下,內地另一家半導體公司京東方,則在來自政府、資金等各方的支持下,在另一條賽道上完成了技術積累、產品趕超的產業(yè)故事。 但這些,已是后話。 梁孟松出任聯合CEO后,攻克14nm量產工藝,給中芯國際帶來了久違的高光。盡管它與臺積電的距離依然不小,但這畢竟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 半導體業(yè)人士對梁孟松的印象是“技術過硬”、“學霸”,并認為他身上帶有臺企的管理風格。前述二級市場投資總監(jiān)認為,梁孟松是一個國際化的職業(yè)經理人,在關鍵時刻接手中芯國際,足以說明他具備遠大抱負。 中芯國際前員工曾明認為,公司最突出的文化是講規(guī)矩、高度規(guī)格化——梁孟松和公司行政部門為員工設定了一套規(guī)矩。“業(yè)務上每個問題都有嚴密的處理流程,而隨著項目深入,規(guī)矩也滲透到了業(yè)務以外。包括部門上班的平均時間、出門次數、抽煙次數,以及窗簾拉開和關閉時間”。 在一位業(yè)內人士看來,這種準軍事化的風格和代工企業(yè)文化相似,但規(guī)格化更多針對廠務,對于工藝研發(fā)這樣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應該給予更為寬松的工作氛圍,這會在一定程度上壓制工程師的參與感和創(chuàng)造力。 2020年6月,從美國退市的中芯國際迅速“過會”,即將登陸被定位為服務創(chuàng)新企業(yè)的科創(chuàng)板。流程之快,被市場調侃為“坐火箭”。但無論對于科創(chuàng)板,還是對于中芯國際,這似乎都是一場遲到的上市。 盡管錯失了移動互聯網、高端芯片的黃金時期,盡管行業(yè)積弱已久,但九死一生的中芯國際依然是一家中國芯片的標桿企業(yè)。 現在,面對更嚴厲的技術封鎖、更不確定的內外環(huán)境,這一次會是一個新起點嗎?成立20年的中芯國際,會是那個能夠實現國產芯片突圍的白馬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