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蜥蜴之夜
當(dāng)飛機(jī)降落在墨西哥首都的機(jī)場時,我的體力已經(jīng)透支得幾乎無法舉步。長長
的旅程,別人睡覺,我一直在看書。
眼看全機(jī)的人都慢慢的走了,還讓自己綁在安全帶上。窗外的機(jī)場燈火通明,
是夜間了。
助理米夏已經(jīng)背著他的東西在通道邊等著了。經(jīng)過他,沒有氣力說話,點了一
點頭,然后領(lǐng)先出去了。
我的朋友約根,在關(guān)口里面迎接,向我高舉著手臂。我走近他,先把厚外套遞
過去,然后雙臂環(huán)向他擁抱了一下。他說∶“歡迎來墨西哥!”我說∶“久等了,
謝謝你!”
這是今年第四次見到他,未免太多了些。
米夏隨后來了,做了個介紹的手式,兩人同時喊出了彼此的名字,友愛的握握
手,他們尚在寒暄,我已先走了。
出關(guān)沒有排隊也沒有查行李。并不想做特殊分子,可是約根又怎么舍得不使用
他的外交特別派司?這一點,我是太清楚兵的為人了。
畢竟認(rèn)識也有十四年了,他沒有改過。
“旅館訂了沒有?”我問。
“先上車再說吧!”含含糊糊的回答。
這么說,就知道沒有什么旅館,臺北兩次長途電話算是白打了。
在那輛全新豪華的深色轎車面前,他抱歉的說∶“司機(jī)下班了,可是管家是全
天在的,你來這兒不會不方便!
“住你家嗎?誰答應(yīng)的?”改用米夏聽不懂的語言,口氣便是不太好了。
“要搬明天再說盯嗎?米夏也有他的房間和浴室。你是自由的,再說,我那一
區(qū)高級又安靜!
我不再說什么,跨進(jìn)了車子。
“喂!他很真誠!你做什么一下飛機(jī)就給人家臉色看?”
米夏在后座用中文說。
我不理他,望著窗坍這一千七百萬人的大城出神,心里不知怎么重沉沉的。
“我們這個語文?”約根一邊開車一邊問。
“英文好羅?說依夏的話!
說是那么說,看見旁邊停了一輛車,車?yán)锏男『游⑿χ鴱埻,我仍是忍?BR>住大喊出了第一句西班牙文━━“晚安!我的朋友━━”這種令約根痛恨的行徑
偏偏是我最愛做的,他臉上一陣不自在,我的疲倦?yún)s因此一掃而空了。
車子停在一條林蔭大道邊,門房殷勤的上來接車,我們不必自己倒車入庫,提
著簡單的行李向豪華的黃銅柱子的電梯走去。
約根的公寓,他在墨西哥才安置了半年的家,竟然美麗雅致高貴得有若一座博
物館,森林也似的盆裁,在古典氣氛的大廳里,散發(fā)著說不出的寧靜與華美。
米夏分配到的睡房,本是約根的樂器收藏室,里面從紙卷帶的手搖古老鋼琴、
音樂匣、風(fēng)琴,到全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各種古古怪怪可以發(fā)聲音的東西,都掛在
墻上。
我被引著往里面走,穿過一道中國鑲玉大屏風(fēng),經(jīng)過主臥室的門外,一轉(zhuǎn)彎,
一個客房藏著,四周全是壁柜,那兒,一張床,床上一大塊什么動物的軟毛皮做成
的床罩靜靜的等著我。
“為什么把我安置在這里?我要米夏那間!”
我將東西一丟,喊了起來。
“別吵!噓━━好嗎?”約根哀求似的說。
心里一陣厭煩涌上來,本想好好對待他的,沒有想到見了面仍是連禮貌都不周
全,也恨死自己了。世上敢向他大喊的,大概也只有我這種不賣帳的人。
“去小客廳休息一下嗎?”約根問。
我脫了靴子,穿著白襪子往外走,在小客廳里,碰到了穿著粉紅色制服,圍條
白圍裙的墨西哥管家。
“啊!您就是蘇珊娜,電話里早已認(rèn)識了呀!”
我上去握住她的手,友愛的說著。
她相當(dāng)拘謹(jǐn),微屈了一下右腳,說∶“請您吩咐━━”約根看見我對待管家不
夠矜持,顯然又是緊張,趕快將蘇珊娜支開了。
我坐下來,接了一杯威士忌,米夏突然舉杯說∶“為這藝術(shù)舒適的豪華之家━
━”對于這幢公寓的格調(diào)和氣派,米夏毫不掩飾他人全然的沉醉、迷惑、欣賞與崇
拜。其實這并沒有什么不對,公平的說,這房子畢竟是少見的有風(fēng)格和脫俗。而米
夏的驚嘆卻使我在約根的面前有些氣短和不樂。
“阿平,請你聽我一次話,他這樣有水準(zhǔn),你━━”米夏忍不住用中文講起話
來。
我假裝沒有聽見,沉默著。正是大夢初醒的人,難道還不明白什么叫做蓋世英
雄難免無常,榮華富貴猶如春夢嗎?
古老木雕的大茶幾上放著我的幾本書,約根忙著放“橄欖樹”給我們聽。這些
東西不知他哪里搞來的,也算做是今夜的布景之一吧,不知我最厭看的就是它們。
波斯地氈,阿拉伯長刀,中國錦繡,印度佛像,十八世紀(jì)的老畫,現(xiàn)代雕塑,中古
時代的盔甲,錫做的燭臺、銀盤、銅壺━━沒有一樣不是精心挑選收集。
“收藏已經(jīng)不得了啦!”我說,衷心的嘆了口氣。
“還差一樣━━你猜是什么?”他笑看著我,眼光中那份收藏家的貪心也掩飾
不住了。
剛剛開始對他微笑的臉,又刷一下變了樣子。
我嘆了口氣,坐在地氈上反手揉著自己的背,右肩酸痛難當(dāng),心里一直在對自
己說∶“我試了,試了又試!再沒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住兩日便搬出去吧!”
約根走去打電話,聽見他又叫朋友們過來。每一次相聚,他總是迫不及待的拿
我顯炫給朋友們看,好似一件物品似的展覽著。
米夏緊張的用中文小聲說∶“喂!他很好,你不要又泄氣,再試一次嘛!”
我走開去,將那條蒼蒼茫茫的“橄欖樹”拍一下關(guān)掉,只是不語。
旅程的第一站還沒有進(jìn)入情況,難纏的事情就在墨西哥等著。這樣的事,幾天
內(nèi)一定要解決掉。同情心用在此地是沒有價值的。
門鈴響了,來了約根的同胞,他們非常有文化,手中捧著整整齊齊的十幾本書
和打字資料,仔細(xì)而又友愛的交給我━━全是墨西哥的歷史和地理,還有藝術(shù)。
我們一同談了快三小時,其實這些上古和馬雅文化,在當(dāng)年上馬德里大學(xué)時,
早已考過了,并沒有完全忘記。為了禮貌,我一直忍耐著聽了又聽━━那些僵死的
東西。
他們不講有生命的活人,不談墨西哥的衣食住行,不說街頭巷尾,只有書籍上
訴說的史料和文化。而我的距離和他們是那么的遙遠(yuǎn),這些東西,不是我此行的目
的━━我是來活一場的。
“實在對不起,米夏是我的助理,這些書籍請他慢慢看。經(jīng)過二十多小時的飛
行,我想休息了!”
與大家握握手,道了晚安,便走了。
米夏,正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年齡,新的環(huán)境與全然不同的人仍然使
他新鮮而興奮。留下他繼續(xù)做聽眾,我,無法再支持下去。
寂靜的午夜,我從黑暗中驚醒,月光直直的由大玻璃窗外照進(jìn)來。床對面的書
架上,一排排各國元首的簽名照片靜靜的排列著,每張照片旁邊,插著代表元首那
國的小旗子。
我怔怔的與那些偉大人物的照片對峙著,想到自己行李里帶來的那個小相框,
心里無由的覺著沒有人能解的蒼涼和孤單。
墨西哥的第一個夜晚,便是如此張大著眼睛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的度過了。
早晨七點鐘,我用大毛巾包著濕頭發(fā),與約根坐在插著鮮花、陽光普照的餐廳里。
蘇珊娜開出了豐豐富富而又規(guī)規(guī)矩矩的早餐,電影似的不真實━━布景太美了。
“不必等米夏,吃了好上班!蔽医o約根咖啡,又給了他一粒維他命。
“是這樣的,此地計程車可以坐,公共車對你太擠。一般的水不可以喝,街上
剝好的水果絕對不要買,低于消費額五十美金的餐館吃了可能壞肚子,路上不要隨
便跟男人講話。低級的地區(qū)不要去,照相機(jī)藏在皮包里最好,當(dāng)心人家搶劫━━”
“城太大了,我想坐地下車。”我說。
“不行━━”約根叫了起來∶“他們強(qiáng)暴女性,就在車廂里。”
“白天?一千七百萬人的大城里?”
“報上說的。”
“好,你說說,我來墨西哥是做什么的?”
“可以去看看博物館呀!今天早晨給自己去買雙高跟鞋,這星期陪我參加宴會
,六張請?zhí)谧郎,有你的名字━━”我忍住脾氣,慢慢涂一塊吐司面包,不說一
句傷人的話。
那份蟲噬的空茫,又一次細(xì)細(xì)碎碎的爬上了心頭。
約根上班前先借了我?guī)浊,昨日下機(jī)沒來得及去換錢。這種地方他是周到
細(xì)心的。
推開米夏的房間張望,他還睡得象一塊木條,沒有心事的大孩子,這一路能分
擔(dān)什么?
為什么那么不快樂?右肩的劇痛,也是自己不肯放松而弄出來的吧!
蘇姍娜守禮而本份,她默默的收桌子,微笑著,不問她話,她不主動的說。
“來,蘇珊娜,這里是三千披索,雖說桿生管你伙食費,我們也只在這兒吃早
餐,可是總是麻煩您,請先拿下了,走的時候另外再送你,謝謝了!”
對于這些事情,總覺得是豐豐富富先做君子比較好辦事,雖說桿給是不禮貌的
,可是,這世界上,給錢總不是壞事。
蘇珊娜非常歡喜的收下了。這樣大家快樂。
“那我們怎么辦?照他那么講,這不能做,那又不能做?”
米夏起床吃早餐時我們談起約根口中所說的墨西哥。
“低于五十美金一頓的飯不能吃?他土包子,我們真聽他的?”我笑了。
“你不聽他的話?他很聰明的!泵紫奶煺娴恼f。
“認(rèn)識十四年了,也算是個特殊的朋友,有關(guān)我半生的決定,他都有過建議,
而我,全沒照他的去做過━━”我慢慢的說。
“結(jié)果怎么樣?”米夏問。
“結(jié)果相反的好!蔽倚α似饋。
“昨天晚上,你去睡了,約根說,他想拿假期,跟我們在中美洲走五個星期,
我沒敢講什么,一切決定在你,你說呢?米夏問!蔽页烈髁艘幌拢瑖@了口氣∶“
我想還是一個人走的好,不必他了,真的━━”“一個人走?我們兩人工作,你卻
說是一個人,我問你,我算誰?”
“不知道,你拍你的照片吧!真的不知道!”
我離開了餐廳去浴室吹頭發(fā),熱熱的人造風(fēng)一陣又一陣悶悶的吹過來。
米夏,你跟著自然好,如果半途走了,也沒什么不好。畢竟要承當(dāng)?shù)氖亲约旱?BR>前程和心情,又有誰能夠真正的分擔(dān)呢?
住在這個華麗的公寓里已經(jīng)五天了。
白天,米夏與我在博物館、街上、人群里消磨,下午三點以后,約根下班了,
我也回去。他要伴了同游是不答應(yīng)的,那會掃興。
為著臺北一份譯稿尚未做完,雖然開始了旅程,下午仍是專習(xí)的在做帶來的功
課。
半生旅行飄泊,對于新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安靜的去適應(yīng)和觀察,并不急切于新
鮮和燦爛,更不刻意去尋找寫作的材料。
這對我來說,已是自然,對于米夏,便是不同了。
“快悶死了,每天下午你都在看譯稿,然后晚上跟約根去應(yīng)酬,留下我一個人
在此地做什么?”米夏苦惱的說。
“不要急躁,孩子,旅行才開始呢,先念念西班牙文,不然自己出去玩嘛!”
我慢慢的看稿,頭也不抬。
“我在籠子里,每天下午就在籠子里關(guān)著!
“明天,譯稿弄完了,寄出去,就整天出去看新鮮事情了,帶你去水道坐花船
,坐公車去南部小村落,太陽神廟、月神廟都去跑跑,好嗎?”
“你也不只是為了我,你不去,寫得出東西來嗎?”米夏火起來了。
我笑看著這個名為助理的人,這長長的旅程,他耐得住幾天?人生又有多少場
華麗在等著?不多的,不多的,即使旅行,也大半平凡歲月罷了。米夏,我能教給
你什么?如果期待得太多,那就不好了。
認(rèn)真考慮搬出約根的家到旅館去住,被他那么緊迫釘人并不算太難應(yīng)付,只是
自己可能得到的經(jīng)驗被拘束在這安適的環(huán)境里,就未免是個人的損失了。
決定搬出去了,可是沒有告訴米夏,怕他嘴不緊。約根那一關(guān)只有對不起他,
再傷一次感情了。
才五天,不要急,匆匆忙忙的活著又看得到感得了什么呢!
不是為了這一夜,那么前面的日子都不能引誘我寫什么的,讓我寫下這一場有
趣的夜晚,才去說說墨西哥的花船和街頭巷尾的所聞所見吧!
不帶米夏去參加任何晚上的應(yīng)酬并沒有使我心里不安。
他必須明白自己的職責(zé)和身份,過份的寵他只有使他沿途一無所獲。
再說,有時候公私分明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國籍不一樣的同事,行事為人便與
對待自己的同胞有些出入了。
那一夜,蘇珊娜做了一天的菜,約根在家請客,要來十幾個客人,這些人大半
是駐在墨西哥的外交官們,而本地人,是不被邀請的。
約根沒有柔軟而彈性的胸懷。在階級上,他是可恨而令人瞧不起的迂腐。奇怪
的是,那么多年來,他愛的一直是一個與他性格全然不同的東方女孩子。這件事上
怎么又不矛盾,反而處處以此為他最大的驕傲呢?
再大的宴會,我的打扮也可能只是一襲白衣,這樣的妝扮誰也習(xí)慣了,好似沒
有人覺得這份樸素是不當(dāng)?shù)男袨。我自己,心思早已不在這些事上爭長短,倒也自
然了。
當(dāng)我在那個夜晚走進(jìn)客廳時,已有四五位客人站著坐著喝酒了。他們不算陌生
,幾個晚上的酒會,碰來碰去也不過是這幾張面孔罷了。
男客中只有米夏穿著一件淡藍(lán)的襯衫,在那群深色西裝的中年人里面,他顯得
那么的天真、迷茫、興奮而又緊張。冷眼看著這個大孩子,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抱歉
,好似欺負(fù)了人一樣。雖然他自己蠻歡喜這場宴會的樣子,我還是有些可憐他。
人來得很多,當(dāng)莎賓娜走進(jìn)來時,談話還是突然停頓了一會兒。
這個女人在五天內(nèi)已見過三次了,她的身旁是那個斯文凝重給我印象極好的丈
夫━━文化參事。
她自己,一身銀灰的打扮,孔雀似的張開了全部的光華,內(nèi)聚力極強(qiáng)的人,只
是我怕看這個中年女人喝酒,每一次的宴會,酒后的莎賓娜總是瘋狂,今夜她的獵
物又會是誰呢?
我們文雅的吃東西、喝酒、談話、聽音樂、講笑話,說說沃國見聞。不能深入
,因為沒有交情。為了對米夏的禮貌,大家盡可能用英文了。
這種聚會實在是無聊而枯燥的,一般時候的我,在一小時后一定離去。往往約
根先送我回家,他再轉(zhuǎn)回去,然后午夜幾時回來便不知道了,我走了以后那種宴會
如何收場也沒有問過。
那日因為是在約根自己家中,我無法離去。
其中一個我喜歡的朋友,突然講了一個吸血鬼在紐約吸不到人血的電影?那個
城里的人沒有血,鬼太餓了,只好去吃了一只漢堡。這使我又稍稍高興了一點,覺
得這種談話還算活潑,也忍受了下去。
莎賓娜遠(yuǎn)遠(yuǎn)的埋在一組椅墊里,她的頭半枕在別人先生的肩上,那位先生的太
太拚命在吃東西。
一小群人在爭辯政治,我在小客廳里講話,約根坐在我對面,神情嚴(yán)肅的對著
我,好似要將我吃掉一樣的又恨又愛的凝視著。
夜?jié)饬,酒更烈了,室?nèi)煙霧一片,男女的笑聲曖昧而釋放了,外衣脫去了,
音樂更響了。而我,疲倦無聊得只想去睡覺。
那邊莎賓娜突然高叫起來,喝得差不多了∶“我恨我的孩子,他們拿走了我的
享受,我的青春,我的自由,還有我的身材,你看,你看━━”她身邊的那位男士
刷一抽身站起來走開了。
“來嘛!來嘛!誰跟我來跳舞━━”她大嚷著,張開了雙臂站在大廳里,嘴唇
半張著,眼睛迷迷蒙蒙,說不出是什么欲望,那么強(qiáng)烈的狂奔而出。
唉!我突然覺得,她是一只饑餓的獸,在這墨西哥神秘的夜里開始行獵了。
我心里喜歡的幾對夫婦在這當(dāng)兒很快而有禮的告辭了。
分手時大家親頰道晚安,講吸血鬼故事給我聽的那個小胡子悄悄拍拍我的臉,
說∶“好孩子,快樂些!不過是一場宴會罷了!”
送走了客人,我走回客廳去,在那個陰暗的大盆景邊,莎賓娜的雙臂緊緊纏住
了一個淺藍(lán)襯衫的身影,他們背著人群,沒有聲息。
我慢慢經(jīng)過他們,坐下來,拿起一支煙,正要找火,莎賓娜的先生拍一下給我
湊過來點上了,我們在火光中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說一句話。
燈光扭暗了,音樂停止了,沒有人再去顧它。梳妹妹頭發(fā),看似小女孩般的另
一個女人抱住約根的頭,半哭半笑的說∶“我的婚姻空虛,我失去了自己,好人,
你安慰我嗎━━”那邊又有喃喃的聲音,在對男人說∶“什么叫快樂,你說,你說
,什么叫快樂━━”客廳的人突然少了,臥室的門一間一間關(guān)上了。
陽臺不能去,什么人在那兒糾纏擁抱,陰影里,花叢下,什么事情灸進(jìn)行,什
么欲望在奔流?
我們剩下三個人坐在沙發(fā)上。
一個可親的博士,他的太太跟別人消失了,莎賓娜的先生,神情冷靜的在抽煙
斗,另外還有我。
我們談著墨西哥印地安人部落的文化和習(xí)俗,緊張而吃力,四周正在發(fā)生的情
況無法使任何人集中心神,而我的表情,大概也是悲傷而疲倦了。
我再抽了一支煙,莎賓娜的先生又來給我點火,輕輕說了一句∶“抽太多了!
”
我不再費力的去掩飾對于這個夜晚的厭惡,嘩一下靠在椅墊上,什么也不理也
不說了。
“要不要我去找米夏?”這位先生問我,他的太太加給他的苦痛竟沒有使他流
露出一絲難堪,反而想到身邊的我。而我對米夏又有什么責(zé)任?
“不!不許,拜托你。”我位住他的衣袖。
在這兒,人人是自由的,選擇自己的生命和道路吧!米夏,你也不例外。
莎賓娜跌跌撞撞的走進(jìn)來,撞了一下大搖椅,又撲到一棵大盆景上去。
她的衣冠不整,頭發(fā)半披在臉上,鞋子不見了,眼睛閉著。
米夏沒有跟著出現(xiàn)。
我們都不說話,大家窒息了似的熬著。
其實,這種氣氛仍是邪氣而美麗的,它像是一只大爬蟲,墨西哥特有的大蜥蜴
,咄咄的向我們吹吐著腥濃的喘息。
過了不知多久,博士的太太瘋瘋癲癲的從樂器室里吹吹打打的走出來,她不懂
音樂,驚人的噪音,沖裂了已經(jīng)凝固的夜。一場宴會終是如此結(jié)束了。
唉唉!這樣豪華而狂亂的迷人之夜,是波蘭斯基導(dǎo)演的一場電影吧!
那只想象中的大蜥蜴,在月光下,仍然張大著四肢,半瞇著眼睛,重重的壓在
公寓的平臺上,滿意的將我們吞噬下去。
還有兩個客人醉倒在洗手間里。
約根撲在他臥室的地氈上睡了。
我小心的繞過這些身體,給自己刷了牙,洗了臉,然后將全公寓的大落地窗都
給它們打開來吹風(fēng)。
拿了頭發(fā)刷子,一間間吩找米夏。
米夏坐在書房的一塊獸皮上,手里在玩照相機(jī),無意識的按快門,卡擦一下,
卡擦又一下,臉上空空茫茫的。
我一面刷頭發(fā),一面喊了一聲∶“徒兒━━”“沒做什么,真的━━”米夏淡
淡的說。
“這沒什么要緊,小事情。”我說。
“可是我沒有做━━”他叫了起來。
“如果今夜我不在呢?”我嘆了口氣。
米夏不響,不答話。
“莎賓娜可憐━━”他說。
“不可憐━━”“阿平━━你無情━━”我慢慢的梳頭發(fā),沒有解釋。
“今夜夠受了━━”米夏喘了一口大氣。
“有掙扎?”我笑了。
米夏沒有笑,怔怔的點了點頭。
“沒有見識的孩子,要是真的事情來時你又怎么辦?”我站起來走開了。
“阿平━━”“明早搬出去,旅館已經(jīng)打電話訂了,這一種墨西哥生涯到此為
止了,好嗎?”我說。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在墨西哥